置身桐城,豈能不去文廟?
廟前幾株銀杏,葉子黃得通透朗潤。除了這樹,除了那座漢白玉的石橋,是老的,舊的;余下的,大約都是新的了??鬃酉?,胖了些。我心中的孔子,一定是瘦老頭形象——這個人前半輩子辛勞奔走于各諸侯國采購本人,最后無功而返,只得退而辦學,操碎了江山社稷的心,估量也總失眠,又豈能胖得起來呢?學問分子不能胖,一胖,便蠢了。
文廟偏遠角落,躲藏著一個逼仄展覽館,算是桐城派留念館了?桌椅板凳是新的,唯門前一對石獅子,遍身斑駁,顯露出了風霜之美。走著轉著,姚鼐幾幅書法作品,忽現(xiàn)眼前。那幾日,所置身的均是嶄新的桐城,古城墻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已然傾頹;東門城樓,為后來所重建,即使披瀝著青磚,也絲毫掩不住的嶄新之氣。
于姚鼐書法前,彷徨了又彷徨,難免滋味萬千——古桐城的一點文氣,似乎重又回來,絲絲縷縷,飄忽于他的點橫撇捺間。冬陽橘黃色光輝透過窗欞投射進來,算是給予那幾幅書法作品的重重追光,何嘗不是生活的美意?
一幅《枯樹賦》。
一幅《縉云三貼》。
在兩幅字前,看了又看,不能移步,內(nèi)心轟轟然。自一個鄉(xiāng)下懵懂少年,到對桐城派的深入認知,這中間,終究花去幾年?頭發(fā)也白了七八根。
庾信《枯樹賦》,特別契合中年心境,寥落,孤單,似乎天生不為人知:
木葉落,常年悲。
建章三月火,黃河萬里槎……
昔年種柳,依依漢南。今看搖落,凄愴江潭。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!
面對生命里各樣肉體窘境,面對再也回不去的往昔,沉郁,徘徊,卻哀而不傷,只將一顆心,短暫地沉溺下去,然后,趁著夕陽下山,悄然回家煮飯,似乎什么也未發(fā)作過,獨一顆心,被風聲洗禮一遍。
這幅《枯樹賦》,一定是中年之際的姚鼐寫下的。當時的桐城派光輝四射,尚處于鼎盛期。及至民國,由于胡適、陳獨秀等人的大肆抨擊,桐城派漸趨委頓而去。這個統(tǒng)領文壇兩百余年的派系,慢慢衰敗于文言文運動,幾乎賭氣似的,說消逝,便消逝了。
關于胡適、陳獨秀的徹底否認的態(tài)度,我一直困惑不解。
但,
安慶的文風不斷在著。
安慶、樅陽、桐城三地,是一衣帶水締結金蘭的關系,永不可分。
安慶好比一個早通世故的姐姐,不斷無聲地照拂著樅陽、桐城兩個小弟——長江流淌多久,他們仨的關系便會存續(xù)多久,是一種肉體上的血緣關系了,無論外力怎樣阻隔,終是無以割袍斷袖的。
當下,因行政區(qū)劃,樅陽被徹底拋出
安慶地域,令人失落而興嘆。以往,寫簡介,定位本人“
安徽安慶人”;往常,退一步,強調(diào)本人——“
安徽樅陽人”。不斷認同于作為姐姐的
安慶,樅陽,不斷是她的小弟,與桐城不分伯仲,永遠都是。
說起文風不滅,十余年前,曾寫過一篇《我的師承》,受桐樅一帶山風月色所滋養(yǎng),想必承襲了一點桐城派余風,就算枉托師門無所愧悔了吧 。
二
街上,不時擦過“桐樅食府”的招牌。桐城、樅陽的飲食習氣,大致相當。
在酒店早餐,看見“雪水鴨蛋”四字,心里都亮一下。暌隔三十年,他鄉(xiāng)遇故知了。小時,每逢大雪,我媽都要收藏一壇雪,留待來年春上,嗆鴨蛋用。雪水嗆鴨蛋,這么風雅的事,大約只要我們
安慶人做得來。宴席上,吃到山粉圓子。剛一入嘴,便知,一定是剛洗出的新山粉,Q彈軟糯,齒間分發(fā)出一種植物的新香之氣。蒸出的老南瓜,無論表皮紋理的走向,抑或口感的軟糯,與童年的,自無別樣。有一種童年的滋味,聽憑走到哪里,都無以忘卻,詳細是哪樣,亦形容不出,但,離家三十余年,一旦相逢,仍然能夠精準對接上。是三十年前的竹簾擋住烈日,那一地蔭涼,仍然分發(fā)著三十年前的舊氣。所謂老牛是不會長翅膀飛掉的,那一個個童年的夢,也薄了,脆了,是劃一根火柴都能夠被點燃的熱切。
一桌人,一邊啖著美食,一邊談閑白。桐城腔,大多維持于第二腔調(diào),溫存,婉轉,動聽,一句句,猶如
黃梅戲韻白,真實美妙。相比起桐城話的神韻,樅陽腔,頗顯垮氣,第四腔調(diào)多一點。兩地日常用語,多來自古文言,比方我們所說的上晝、下晝,就比上午、下午,文雅得多。晝,不就是白日嗎?用“午”指代白晝,真的不太精確呢。
三
一日,我們起個大早,往嬉子湖去。途中路過無邊的原野田疇,一車人大約在討論一個關于哲學的終極命題——人類將往何處去,以及關于生命輪回的玄學問題。有幾人頗為擔憂,農(nóng)耕文化怕是再也不能回歸了。
車窗外,那些遠畈里的越冬作物一派霜意,迎著晚霞,金光閃閃,讓人打個寒顫。一激靈,似又回到小時分,我們一日日里,便是這樣踏著霜意前往學校念書——田里的稻樁,總是在每一個清晨,披一身寒衣,冷冷站在原里目送我們。我們稱上學不叫上學,而是叫念書。即使考上大學,也會說,他到外地念書去了。不斷強調(diào)一個“書”字。念書比上學愈加深入。劉大櫆,屢試不第,他也沒灰心,后來便留在故土教書育人;方苞,亦如是;姚鼐暮年,不也是自京城回到故土教書么?所謂詩書志業(yè),不斷源源不竭地傳播下來了。
這些年過去,
安慶地域的耕讀文化從未消逝過,父母均希望本人的孩子念書,“讀書為文”之風特別昌盛。我們單位二百余人,
安慶籍同事占的比重最大,均是經(jīng)過念書走出來的。這一點,走到哪里,作為一個
安慶人,都應值得自豪。小時,大人總是勸誡我們,要發(fā)狠念書。所謂發(fā)狠,就是要付出比常人多的辛勞。
蕩遠了。
還得說田疇遠畈,以及那一座座安靜的村落。家家門前一個木籬笆圍起的菜園子,三四五六畦的樣子,種著些綠蔬,芫荽、菠菜各半畦,青菜一兩畦,再秧一壟蒜;包心菜永遠種在地的偏旁,一株株的,被稻草繩攔腰扎起,宛如一個肥而美的胖婦人在風中系著一條枯黃的圍裙,也順便給芫荽、菠菜這些貼地長的蔬菜們抵擋一下寒風。這些蔬菜,跟城里泛工業(yè)化的大棚菜比起,長相自然淳厚,氣質(zhì)卓絕,一派蒼綠,似乎一顆顆不老詩心,近人,復拒人,吃起來,那么清甜。就是這些樸素而渾然的綠蔬們,最是滋養(yǎng)我們的體魄。多年被飼養(yǎng)于城市的我們,一日日變得焦灼而慌張,不知道為什么,一旦置身鄉(xiāng)野,整個身心便伸展起來,天地一下大起來,沐風浴雨,過霜經(jīng)雪,世間最可寶貴的,逐一來到眼前。
老人坐在陽光里打盹,冬蘿卜也在陽光里曬著,切得細致的白絲子,鋪在篾子上,一點點地風干……窗臺上擱一兩個紅柿子,被白石灰的墻映托著,像極齊白石老頭畫筆下的冊頁小品,望之,可親可暖。
沿途盡是苦楝樹。寒來千樹薄,秋盡一身輕,落得一片葉子也沒有了,樹冠之上,徒剩串串黃果,風來,互相碰撞而咕嚕嚕微響,像極童年穿的花鞋子,大人特為于鞋跟帶子上綁兩顆銅鈴,每抬一步,都是窸窸窣窣的悅耳之聲,走到哪里,大人都找得到。
嬉子湖被大霧所困,不能登船。午后,霧氣散去,剛才解攬泛舟。一片白茫茫大水,似乎進入另一時空,唯有空無虛靜,讓人默默然說不出什么來,震動是有的。這嬉子湖的氣質(zhì),與龔賢的畫同出一轍,處處淡墨,只偶然裝點一點焦墨。所謂焦墨,也用得節(jié)制,不是岸邊的幾株枯柳,就是湖中小舟上單獨一個的人。初時,看龔賢的畫,幾乎驚呆,這個人歷經(jīng)幾市囂繁華,到最后才懂得刪繁就簡啊。在龔賢面前,黃公望、范寬們筆下的那些山水都顯得滿了。
冬日嬉子湖,是中年之湖,魚翔潛底,蓮荷盡枯,將一切的蕪菁駁雜逐個運化了,唯剩一湖白水,鏡子似的,無波無瀾。
湖對岸,是
安慶。
嬉子湖的空無虛靜,于畫,不能活動;于文字,萬千呈現(xiàn)不出一二。唯在柴可夫斯基的《船歌》里。
古典音樂是最高級的藝術方式,繪畫次之,文學復次之。
湖的靜謐寬廣,是我白描不出的?;氐?a href="http://teknodron.com/news-ahhefei.html" target="_blank" style="font-family:'宋體';">
合肥,一遍遍聽柴可夫斯基的《四季》,自一月二月四月,到了六月,便是《船歌》了,鋼琴一直在一個音階上迂回,讓一種空虛寂寞的心情肆意流淌,慢慢地,遠了,遠了?;仡^再聽,仍然如昨,是無邊的風聲,是湖岸靜止的枯樹,是被霜所掩蓋的荒草稻樁,一副副何等沉得住氣的胸懷別抱,猶如桐城派,漸漸地,漸漸地寂寞下去了。
四
桐城在春秋時,曾被命名為“桐國”,聽說是因盛產(chǎn)油桐樹而得名之。而今,縱然未見一株油桐,但,這座古城的天文輪廓尚在,所謂“抵天柱而枕龍眠,牽大江而引樅川”。
午后,去龍眠山,途經(jīng)龍眠河。河面大片野植,臨冬而不枯,蓬蓬但是盎盎然,一道又一道石壩,流水潺潺,不時有浣洗人的身影,間或棒槌聲聲。
正是這憑空而來的搗衣聲,殘存著桐城絲絲古氣。
最讓人心心念念的文氣,則躲藏于文廟一角,在姚鼐的書法間,在《枯樹賦》里,在《縉云三貼》里。
戴名世作為桐城派孕育過程中的承上啟下者,一向反對明末時期故作艱深、虛矯的文風,提出“言有物”“修辭立其誠”的見解,主張文道法辭兼?zhèn)?,是奠定桐城派根底的先?qū)式人物。
古往今來的文章者,莫不是以誠摯情深而不朽于世的。到了后來者姚鼐,他則主張文章應“義理”“考據(jù)”“詞章”合而為一。也就是說,除了誠摯之外,構造才能、言語才能、學問體系、文采風流等一樣不可或缺。這便是踩著巨石上山了。一百余年過去,幾人做到了呢?
當下,漢語正一點點地被粗俗化,那種古已有之的風雅,只能去《詩經(jīng)》《古詩十九首》里尋覓了。而古桐城不斷寂寞在那里,等著風聲雨聲,以及我們這一群人前去憑吊。
龍眠山深處的一個村落里,遇見一口池塘,當年李公麟洗墨之地。他的龍眠山莊早已灰飛煙滅,村子照舊是那個古老的村子。時已傍晚,天上一輪殘月,靜靜注視著層林盡染的龍眠山。池塘前,佇立久之,頗有寒意,寒冷入骨,風來風往,無所止,亦無所終。
村旁,溪水不歇。一位耄耋老人,坐在黃泥夯實的老屋里,靜靜守著一尊觀音菩薩。幾案上裊裊三炷香,忽明忽滅的,像極桐城派余溫,縱使寒冬,也被無形地襟懷暖著,更是任何時期的風雨都捶打不滅的,桐城派的文風不斷在著,也永遠冷不了。